李俊峰:碳达峰、碳中和决策,不是心血来潮
李俊峰常自嘲“出道比较早,发展比较慢”。他是在1982年进入国家部委,同期工作或共事过的同仁,许多后来成了省部级大员,而他始终没变过轨道——能源转型与气候治理研究。
过去四十年,李俊峰主导了中国能源领域多部重要法律政策的研究起草,并推动碳中和决策出台。他也看着新能源产业几番潮起潮落,剧中人起高楼、楼塌了。
所以李俊峰爱讲历史。眼下,很多企业家眼红新能源市场,他就讲大败局和前车之鉴,劝人慢下来,寅吃卯粮会把未来的路堵死。
他甚至警告,现在一拥而上的企业,将来肯定会死掉一批。
也有地方政府、学者对“3060”目标望而生畏,李俊峰说没必要过分强调困难和代价,2010年中国就做到了碳达峰,只是后来被无效投入的高耗能项目拖了后腿。
在接受记者专访时,李俊峰梳理了中国政策历程,证明中国走向碳中和是历史传承的结果,不是心血来潮和凭空想象,而且它是大势所趋,抗拒的人会成为孤岛。
他说碳中和时代中国要为全球做贡献,顾及别人的死活,不能只顾着自己。
“我们不能一边唱着国际歌、高举多边主义大旗,一边做着闭关锁国的事情。”他还说,中国企业家要向马斯克、乔布斯学习,推动政府作出正确的选择。
(李俊峰:国家应对气候变化战略研究和国际合作中心首任主任、学术委员会主任)
以下为记者对话李俊峰的内容:
企业为什么一波一波地失败?
记者:近期你在一次公开场合提到,现在很多企业眼红新能源,是很大的风险,你的担心是什么?
李俊峰:第一,对新能源发展,很多人习惯囫囵吞枣——中央提出一个方向,大家就去做,至于为什么做,不知道。
这导致企业做决策时浑浑噩噩、犹犹豫豫,既怀疑、忐忑不安,又担心不做的话,没有和中央保持一致。
所以,大家经常犯急于求成的错误,总是潮起时一批人跟着下海,潮退了就搁在沙滩上,什么都没做成,还搞得灰溜溜的。
第二,对某种技术,我们从来没有那么早就下判断。比如中央一说构建以新能源为主体的新型电力系统,大家马上想到风电和光伏,未来三五十年的宝都押上去。
这代表行业会过度竞争,大家都说大话,什么一年新装1亿千瓦、1.2亿千瓦。所谓过度竞争就是寅吃卯粮,把未来的发展空间给堵死了。
按照有关报道,仅仅是能源央企“十四五“规划的目标,2025年新能源发电装机就可能超过国家宣布的目标水平(2030年12亿千瓦以上),过快的发展,就会寅吃卯粮,推动价格上涨。
另外它会不会扼杀创新?一根筋不见得是好事,创新在很多时候是有不确定性的,要留有弹性。
记者:这一轮碳中和带起的新能源热,也是一拥而上吗?
李俊峰:2020年的5月份,我讲碳中和、提高非化石能源比例和新能源装机规模,没几个人愿意听的,现在突然汹涌起来,国企、民企一窝蜂进来。各地政府、央企、党校、干部学院,包括一些民企,都请我去讲课。
但是,如果没有认真理解自己为什么做这件事,你会在受到挫折之后,哭天抢地,把失败归罪于别人,觉得自己又被忽悠了,而不是说自己没做好。
记者:之前几轮的新能源热,一波又一波企业铩羽而归,你有总结过他们为什么失败吗?
李俊峰:有一条很重要:盲目自信、不遵循行业的客观规律,觉得别人成功了,我就会成功,或者这次成功了,下次也一定要成功。
尚德辉煌时期,哈佛商学院把它的“垂直整合”总结成教学案例。光伏产业有五六个环节,尚德全部整合到自己的一条链上,都自己做,追求利润最大化。
其实,任何一个企业,都不可能把所有事情都做好,总有薄弱的地方。如果垂直整合,哪怕有一处漏水,整个大坝就塌了,可尚德在那些高帽下真的这么做了,吃了大亏。
再比如汉能,当时一句话很流行,“汉能大了,雾霾就少了”,李河君的《中国领先一把》也火了一把,他在书里列举了很多理论和案例。
这些理念没错,但技术路线是走不通的,薄膜技术的成本竞争不过晶桂电池,就算把理论说到天花板上也没用。市场不相信你的语言,只相信你的实际,尽管李河君努力了,但是没有成功。
不仅仅是民企,国企、央企也要遵循客观规律,否则投了一堆钱,到头来会给自己、给后人留下隐患,比如兵装集团投资光伏制造,国电集团和大唐集团投资风电设备,都是一地鸡毛。
企业一定要慢下来,
靠厮杀成不了赢家
记者:现在,百度、腾讯等互联网巨头也在向能源领域进军,他们对行业的竞争格局有什么影响?
李俊峰:他们没有必要进入制造业,这本身也不是他们所长。互联网企业做能源业务,最重要的是建立平台,让所有人参与进来,为大家创造机会。
举个例子,北京市GDP的碳排放强度是0.4吨,这里肯定有排放5吨的企业和项目,也有0.1吨的,但具体是谁得靠大数据分析,互联网巨头连接上百万家企业,完全可以帮助分析。
找出那些5吨的,或技术改造、迭代升级,或直接关停,用0.1吨的企业替换,一下可以降低50倍碳排放,也可以实现同样碳排放的前提下,GDP扩大50倍。
平台企业不必什么都做,你发现好的、先进的东西,分享给大家,别自己藏着;发现问题、遇到困难,也放到平台上征求解决方案,让大家共同解决。不要再打造一个面面俱到、垂直整合的阵地,陷入重资产行列。
记者:但是跨界是互联网巨头的惯性,之前很多行业都会问,如果巨头进来怎么办?而且巨头的竞争和厮杀非常激烈,他们也追求高速增长。
李俊峰:所以我建议大家一定要慢下来。洪荒时代已经过去了,碳中和时代不是靠厮杀解决问题,即靠竞争,也靠合作。
大家静下心做出好东西,才能活得更持久,真正成为赢家。
记者:你认为新能源行业可以避免过度竞争吗?
李俊峰:很难。第一,市场竞争的规律就是优胜劣汰。第二,如果大家都认为前方是机会,哪怕明知道其中有陷阱,还是会往里跳,每个人都认为自己不是最先死的,而是活下来的那一个。
而且企业有一个普遍理念——“爱拼才会赢”或“会赌才会赢”,觉得如果不赌连输的机会都没有。“一将功成万骨枯”是一个常态,我们只能提醒大家,进来要小心一点。
记者:所以现在哄上去的企业,不管是巨头还是中小企业,将来肯定会倒下一批?
李俊峰:肯定会死掉一批,但是谁死掉我不知道。最重要的是,企业要在发展中保持资金链稳健,如果资金链断了你就会万劫不复。要有一套好的发展方案和融资方案,用稳定的资金链把好方案推进下去。
记者:但是企业经常会想,进入一个赛道要及时,晚了就没机会了。
李俊峰:进入的时机是重要,但进入的态度更重要。2010年是中国光伏最苦难的时候,连遭欧洲、美国“双反”,反而有一批企业进入这个行业,有些现在发展的也很好。
把你的方案和思路设计好,想清楚真正要干什么,就能做好,没有早晚,因为市场需求摆在那儿,市场在竞争面前更加活跃,大浪淘沙。
破坏性创新只要能惠及全民,
就不会犯大错误
记者:你曾经说,华为和苹果只差一个碳中和,这句话怎么理解?
李俊峰:苹果在乔布斯时代就提出了碳中和,后来被库克继承下来。我想说的是,华为作为一家国际化企业,在碳中和上可以主动做更多事情,引领整个产业链以及其他企业和公众,甚至走在政府前面。
政府的正确选择,是靠企业和社会推动的。碳中和也是大势所趋,所有企业都要去适应,而不是抗拒,不要让自己成为孤岛。
记者:你多次提到对马斯克的欣赏,你欣赏他哪些方面?
李俊峰:首先,我欣赏马斯克的创新能力。其次,我欣赏他的国际格局。
2018年,中美贸易战硝烟已起,美国全面围堵中国,在这种情况下,特斯拉是第一家在中国独资建厂的外商车企。它就专注于造车和服务消费者,没有说自己是一家美国企业,要爱美国,不爱中国。如果过度强调国界,怎么融入世界呢?
中国也是一样。中国要坚持国际化,不能总认为“非我族类,其心必异”,比尔·盖茨、马斯克是 “异族人”,但都为中国做过贡献,马克思贡献更大,没有他就没有中国的社会主义革命。
我们不能一边唱着国际歌、高举多边主义大旗,一边做着闭关锁国的事情。一个人过度自私就会没朋友,一个企业甚至一个国家也如此。尤其在碳中和时代,我们一定要用国际语言说话,要和别人分享技术和创新成果。
记者:冰岛前总统格里姆松认为,马斯克带来了一个很危险的观点,即为了拯救地球和创造一个安全的未来,人类需要现在来看还遥不可及的宏大解决方案,比如把人类送上火星,但事实是,人类有现成的解决办法和技术团队。你怎么看?
李俊峰:马斯克像一个探索者,他探索如何打破现有秩序过于垄断的气氛,比如做电动汽车是打破燃油车的垄断,做能量墙是打破电网一统天下的局面,火箭以前是国家才能干的事,马斯克把它商业化了。
他甚至觉得目前地球的秩序也在束缚人类,所以要送一批人到火星上去,就像当初一群欧洲人跑到北美开拓新国家。
这些创新本身我不去评论,但改变原有业态和秩序的颠覆性思维,会对人类进步有益。
中国要实现碳中和,最根本的也是突破体制机制,比如电网垄断机制、价格形成机制、大一统发展模式……深圳在改革开放后的成功,就是因为制度和机制的突破,而不仅仅是技术。
记者:破坏性创新也是中国互联网企业的特点,但在能源领域搅局,是不是有风险?
李俊峰:这个问题我和腾讯交流过。腾讯现在强调“科技向善”,这是很正确的选择。不管是打破秩序还是创新,平台企业只要本着惠及全民、让人类生活更美好的方向努力,就不会犯太大错误。
微信刚出来的时候,很多人视它为洪水猛兽,四大运营商更是反对,说要扼杀它。支付宝刚出来被很多人说是非法金融。
事后来看,它们都让大家的生活更美好、更方便。反之,有些新技术虽然也是创新、打破秩序,也很赚钱,但只为少数人服务,就比较悬。
碳达峰、碳中和决策
不是心血来潮
记者:碳达峰、碳中和目标可以实现吗?有人觉得特别艰巨,甚至难以实现。
李俊峰:碳达峰的条件我们已经基本具备了。2010年出现了第一个峰值,此后一直到2016年持续下降。但是2017年至2019年,连续三年反弹。
记者:反弹的原因是什么?
李俊峰:主要是发展理念出了问题。2017年1月,特朗普入主白宫,随后宣布美国退出《巴黎协定》。国内有一批同志马上就想,美国人都退出了,中国为什么要减煤?
于是,2017年国内突击“开闸”,开放了一批煤化工、重化工、煤电项目。
2019年两会,习近平总书记发表讲话时,再次强调要保持加强生态文明建设的战略定力。
对总书记的这部分发言,我个人的理解归纳是:不要一有风吹草动,就乱铺摊子、乱上项目,不顾生态环境,突破生态红线。”这个批评很严肃。
记者:我们什么时候能再次达峰?
李俊峰:只要客观分析就会发现,2030年实现碳达峰不是一件特别难的事。
首先,各地政府要管住自己,减少无效投入。有些GDP增长是无效的,比如2015年,浙江GDP只比江苏低2.7万亿,到2020年差距是4万亿,但在这段时期,浙江排放的二氧化碳排放增量,比江苏高出近4000万吨原因在哪里?
两省的发展路径不一样,江苏调整重化工发展,浙江加快重化工的发展。经济相对落后的省份也一样,比如河北这几年在雾霾治理上严防死守,他们的碳排放几乎零增长,但经济也发展了。
而内蒙古在“十三五”期间的碳排放增长了2亿多吨,占全国30%,但“十三五”初期到“十三五”末期,他们的GDP排位从第15、16位降到了第21位。
这就是无效增长的GDP。如果没有后来那些高耗能项目,中国早在2010年就碳达峰了。不做那些项目,对各地的经济发展没有大的负面影响,甚至有利。
现在我们的碳排放稳中有降,只要不再以2017年-2020年那样的方式发展,中国在2030年之前完全可以碳达峰。各地政府不要过度关注传统项目,要寻找新增长点,新旧动能转换,就是从资源依赖走向技术依赖。
这里有一个重要理念,碳达峰、碳中和是推动我国高质量发展和高水平保护,而不是相反,我们需要付出艰苦努力和一定代价,但是为了中华民族的永续发展和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,这样的付出是值得的,是符合中华民族根本利益的。
其次,国内舆论没必要过分强调困难。对于一个目标,如果需要大家助跑再跳起来摸,基本上是摸不到的,有几个人跳高能摸到理想位置呢?
这就给大家造成了一个印象——这个目标没有任何意义。事实上,碳达峰的确有挑战,要付出努力才能实现,但不一定是艰苦卓绝的努力。
记者:那碳中和呢?
李俊峰:碳中和是一个远景目标,但实现路径有多种。大家一定要努力朝那个目标走,走得快可以2050年达到,走得慢也可以2065年、2070年实现,或者不一定是百分之百碳中和,达到70%、80%、90%也可以。
就像你高考的目标定在清华,最后考上了北大、浙大,也挺好。
记者:中国为什么要提出碳达峰、碳中和?有人觉得很意外。
李俊峰:中央的可持续发展决策没有突变。中国改革开放的目的,就是融入世界、跟上世界潮流。从小平同志起,中国就认准了一条路——可持续发展。
1988年,政府间气候变化专门委员会(IPCC)成立,中国是最早参与的国家之一。1992年《联合国气候变化框架公约》正式通过,中国国家领导人代表中国政府签署了公约。
当时,中央推荐的《增长的极限》是领导干部必读书,那个时候我们就知道,中国的能源发展要从资源依赖走向技术依赖。
2009年,中央又推荐《第三次工业革命》,并要求所有党政和央企领导学习奥巴马的能源革命思想,2021年中央要求全党学习低排放的知识,提高领导绿色低碳发展的能力。
在政策和制度部署上,中国在七十年代末、八十年代初就提出,节约与开发并重、节约优先的的能源发展战略。
后来提出建设资源节约型和环境友好型社会、以人为本,再到 “两山”理论、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……
我们是一步步走过来的,每个时期都有相应的政策和产业积累。如果没有这些历史传承,我们现在能够突然冒出来一个碳中和吗?所以它不是心血来潮的决定,而是党中央经过深思熟虑作出的重大战略决策。
记者:中国为什么现在对走向碳中和的目标仍有分歧?
李俊峰:问题出在什么地方?晚清、民国这段“积贫积弱”历史一直在影响今天,一些人容易有“被欺负”的心态。“排放权是发展权、中国人也是人”听着解气,但不是一个大国该有的心态。
今天,我们要学习做一个大国,转变观念才能引领未来,所以习近平同志说碳达峰、碳中和关乎中华民族永续发展和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,即把中华民族发展融入全人类的可持续发展进程,把中华民族的命运与全人类的命运联系起来。
马尔代夫一位领导人曾形容,水都快淹到他们的鼻子了。还有很多国家的人在受气候灾害的影响。
中国人的命运和全球人民的命运密切相连,只有地球变好,中国才能好,只有世界和平、别人都能过好日子,我们的日子才能过得更好。
所以中国要为全球做出贡献,要顾及别人的死活,不能只顾着自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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